第80章 糖罐本罐
颤颤巍巍的两只手臂伴着话音缓缓笼上喻长风的肩头,喻长风本能想要闪躲,旋即却又命令自己生生忍了住。
“李夫人,回……”
下一瞬,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霍地毫无征兆插入他后颈脉搏,喻长风身形猛然一滞,几乎同时将李惜拂袖甩开——
可惜还是晚了。
巨大的麻痹感顿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猛袭来,不消一息便蛮横抽走了他全部气力。
喻长风眼前发黑,于意识丧失的边缘再次嗅到了五年前那股熟悉至极的苦涩药味。
他身体的抗药性极强,只有喻承手中的麻沸散能对他生效。
只有李惜虚与委蛇的母爱能对他生效。
李惜似乎又开始哭了,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豆大泪珠一滴接着一滴砸到他脸上,他也能听见李惜在诉述什么,无疑就是那一套‘负疚抱歉对不住’,‘她有难处’,‘她迫不得己’。
李惜说,喻承许诺了她,倘使她这次能够成功帮到他,他就将她那个没什么卜算天赋的儿子送去朝廷做官,再不必碌碌无为地终生受困于天师府。
李惜还说,长风,你原谅娘吧,五年前你在惩戒堂里都没有死,现在更不会出事。
李惜最后说,长风,娘其实有些后悔了,如若时光可以倒流,娘会在你还小的时候对你好一点。
……
喻长风终于在听到她最后一句愧恨的自白时忍不住嗤笑出声,他眨眨眼,旋即接迎辰光陨灭。
再清醒时四下皆曛,毫无疑问的,他又被关进了惩戒堂。
惩戒堂地处鹤鸣山的最西侧,前临瀑布,后倚深渊,加之声名在外,故而虽未独立占据一峰,平日里却也少有人烟。
脚边已经凝了一大滩鲜血,喻长风撑着沉涩的眼皮徐缓抬眸,恰巧与手持曼陀罗花汁孤身回返的喻承正正对上视线。
除去素来厌恶他又一向胆小的李惜之外,喻承今次没能找到第三个愿意与他联袂携手的合心同盟。即便他在收到褚承言的密信之后就已暗自放出去不少风声,但喻长风如今的天师之位坐得又高又稳,当权之密致深固,就算那位‘天师夫人’变着花儿地将鹤鸣山从顶到脚翻过一遍,也压根让人不敢于明面上生出哪怕丁点儿的违忤之意。
这是喻承此前从未设想过的局面,所以他最后只能联同李惜将人骗进惩戒堂,且这一次‘匡正天师本心’的执行者,只有他一人。
……
又一刀均匀平稳地割下来时,喻长风终于声音疲惫地开了口,
“我一直很好奇,你为何也会恨我?”
他动动唇,用那双与喻承七分相似的深邃眼眸定定望向他,
“爹,你为何也会恨我呢?”
真正坐稳天师之位的那一日,喻长风亲自查明了自己的身世。
命运的相当俗套,意气风发的少年偶然落难,被春心萌动的少女捡回家中看护照料,二人在一方有意隐瞒身份的前提下一夜云雨,继而又于身份暴露之后鸾凤分飞。
心魔不在李惜身上,在喻承身上。
他那时已经成为了最负盛名的天师继嗣,因为无法接受自己如此轻易地沉迷情爱,于是只能对李惜欺压侮辱,恶语相向,借由她痛苦难堪的苍白的脸,强行剜割掉自己无法抑制的怦然思潮。
李惜很快如他所愿那般恨上了他,连带着也恨上了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。她听从喻承的安排,以‘厨娘’身份进入天师府外门,在与另一位宗族子弟婚配之后诞下喻长风,自此再不与喻承有所牵连。
“爹,犯错的不是你吗?为何要恨我呢?”
天师继嗣的训练根本无需如他幼时所经历的那般严酷苛刻,他过往承受的一切苦难,盖因自己是喻承的亲生儿子。
喻承持刀的手骤然一顿,凝滞僵硬半晌,竟是忽地厉声喊嚷起来,
“你懂什么?你身上有我糜秽的血脉,若是不经受最为严苛的训练,如何能够做好这个天师?”
将剩余的曼陀罗花汁一股脑儿地灌给喻长风,喻承扔掉瓷瓶,狠狠攥住喻长风的衣领,眸光偏执慌乱,仓促又惶恐地一遍遍重复那些深刻入他骨髓的告诫之辞,
“承天师之位者需得断情绝爱,若你如我这般自甘堕落,溺于红尘之中再无法脱身,如何担得起喻氏天师府的百年基业?!”
他说着说着,眼泪突然夺眶而出,稳稳握了几十载刀枪的右手不住颤抖,嗓音颓唐嘶哑,一如担着千斤重担般声嘶力竭,
“长风!我是为了你好,我……”
话未说完,惩戒堂外兀突传来一声轰然巨响,鼎沸热浪倏忽汹汹激涌,半屏鹤鸣山瞬息海沸山摇,震感之强烈劲急,恍惚间竟是连带着天地都颤了一颤。
喻承登时愣在原地,然尚不待这点怔愣完全发酵,下一刻,有人抬脚踹门,带着更凶更猛的惊涛之怒,气冲霄汉又不顾一切地高声大喊,
“喻长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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