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光有及 第16 独山凡鸟
是啊,这样盛大的仪式,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,那些在阴影里度过的屈辱、挣扎、被人轻贱的痛苦,在这一刻都值得了。
从今往后,我不再是荣庆侯府那个低眉顺眼、听命如奴的奴才,也不是连名字都不能随心所用的“徐小山”。
我名卫岑,卫家之子。
我决不允许有人来破坏它。
我不想再迟疑,不再自问是否配得上这身富贵,是否当得起这些高贵的目光。
小娘说,只求我一生平安顺遂,不再颠沛流离。
我的目光变换几瞬。
这一次,我不止要平安。
我还要尊严,要体面。
要这世上再无人敢轻贱于我。
归宗礼之后,不过月旬,京中旨意便至。
来人骑快马、执黄匣、佩金鱼袋。
到了卫府门前,众人跪迎。
朗声宣道: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:卫氏有功于国舶通,济海输粮,义利并行,有功社稷。今特封为‘南地通贡皇商’,可佩银牌执引,通达三海,得地司保护。钦此。”
言罢,从匣中取出皇帝亲笔赐匾,墨书四字“潮平海晏”,笔势雄浑,气吞百川,当即被挂于卫府正堂之上。
从这一刻,卫家真正登上了鼎盛之巅。
手握南洋航路,坐拥三海贸易,卫家不仅富甲一方,更拥有一支自建水师,这是朝廷最垂涎、却又最无法明言的势力。
而我,作为卫家唯一在册的继子,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,所到之处,皆有避让之礼,声名鹊起。
可光环越盛,心中越生忧惧。
我知道,在这以出身论尊卑的世道,“继子”两个字听着尊贵,实则易生觊觎。
我不能有丝毫松懈。
为此,我不得不模仿起从前二公子的一举一动。
走路的步幅、言语的措辞、饮茶的手势、落座的角度,甚至连眉眼间的轻蔑与疏冷,也要一丝不漏地练习。
人生的苦痛,终究教会我太多。
若非在荣庆侯府那许多年日日低眉顺眼、小心察言观色,我怎知世家子弟间的风骨做派,又怎学得来这份“矜贵”。
父亲夸我,骨朴而不俗,性静而易琢。
有了他的话,我更加暗暗使力,誓要成为真正南地卫家的少东家。
转眼间,岁月飞驰,已近两载。
我从最初踏入卫府的惊惧、戒备与羞涩,到日复一日过渡为适应、安然接受,再到如今的波澜不惊、习以为常。
一切如同命运之手,在背后推搡着我往前走,不容我犹疑,不容我回头。
等我回神之时,那曾经疑惧的富贵已化作我起居饮食中最寻常的光景。
“少爷,进船舱歇歇罢,这日头毒,小心中了暑气。”
风驰皱着眉,将纸伞稳稳撑在我头顶。
我站在甲板边,望向前方。
大海依旧一望无际,波光潋滟。
这一趟下阔罗,一来一回已将近三月。
这并非我第一次带船出海,南洋诸岛、诸国贡品、异宝珍玩,我早已见过不知几轮。
只是,每次返航之时,我总归是归心似箭。
我愈发地恋家。
最初尚觉新奇,事事亲历,次次出海皆要随行。
后来渐渐地,望着家中那团和气,父亲的倚重,大夫人和小娘的笑容,府中上下的敬顺。
我的步子就越迈越慢,离家的脚步也越跨越小。
父亲笑我稚气未脱,但我知道,他眼中并无责备,反而暗藏几分满意。
当然,若是大船启航、远赴重洋,我仍会亲自领行。